《殊徒》06
萧炎见着了一个人——不，准确地说，萧炎遇见了一只团在红线球里的大红狐狸。
自从萧炎清醒之后，不是老实跟润玉待在璇玑宫，便是往旭凤的栖梧宫去请教心法。
旭凤甚得帝后器重，手握天界兵权，且自幼天资聪明、一点既透。故此一来事忙，二来固执认为世人皆是如他般灵巧的，见萧炎来了也不过粗粗指点一二，其余便靠他自己的悟性。
萧炎如此来去之间，便在栖梧宫结识了一名叫做锦觅的仙侍。那仙侍生得灵巧清秀，为人处事也是天真烂漫得很，他见萧炎不过少年，做事却认真，故而存了几分钦佩亲近的意思。
萧炎为人之时所接触的不是流氓恶汉便是贫苦孤老，别说有人亲近他，哪怕是施舍给他几分铜钱也是不愿的。锦觅待人真诚，做事爽利，故而也很快与萧炎成了好友。
这日，锦觅拉着他到了姻缘府，说是要介绍个十分有趣的朋友。哪知姻缘府地上铺了乱七八糟一堆的红线，却没见着半个人影。锦觅拉着他往殿内走，却只听得脚下传来一声痛呼。
萧炎猛地倒退两步，低头往脚下一瞧——正是一只大尾巴红狐狸。
萧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刚刚应是踩了那狐狸的尾巴，那狐狸两只眼睛倒不似一般狐族那样又长又媚，反而是一双圆眼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萧炎准备伸手去摸摸它的脑袋，哪知手还没摸上头，那狐狸摇身一变成了个十几岁的俊美少年，一把握住他的手叫道：“好呀，你个小石头！居然敢摸老夫的脑袋！”
萧炎心下一惊，暗自道这狐狸好深的道行，怎么光是搭了他的灵脉便瞧出他的真身来了？
这般想着，萧炎忙抽回手作揖唤那狐狸前辈。
锦觅原本在一旁捂嘴偷笑，这时却惊讶道：“小石头你怎么瞧出狐狸仙是前辈的？”
那狐狸仙绕着萧炎左转了一圈，右转了一圈，随后探指往他额头上一点，拍手笑道：“润玉这回不错，可给他抓了个天赋上佳的小徒弟回来！真身赤红焱焱，纵使是块硬邦邦的石头也值了！”
锦觅看了看萧炎一身绛红的打扮，又看了看姻缘府喜气洋洋的布置，似懂非懂地凑到萧炎边上说：“狐狸仙但凡见着红彤彤的东西，便没有不爱的。”
萧炎同锦觅一边坐在桌前理着一堆纠缠不清的红线，一边听狐狸谈天扯地。狐狸是个顽童心性，一会儿谈起人间五花八门的话本子，一会儿又神神道道地八卦六界哪个人物的风月故事。锦觅两眼发光，萧炎却听得无聊，理着手里的红线时又有些犯困——他前夜随润玉值夜，虽然夜半化了真身缩在润玉袖子里睡了会儿，但实在扛不住一早便被锦觅拉了过来，这会儿只想回璇玑宫陪师父睡会儿……不，是自个儿睡会儿……
正在他上下眼皮打架之时，狐狸却拉着锦觅调戏起来，硬将根红线往她手里塞：“小锦觅你看，这红线呢，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宝贝。老夫今日将它赠与你，你若是瞧见哪个俊俏可心的小仙人，便往她身上一系……诶！就能拴住啦！”
锦觅小脸皱成了一团，看上去十分纠结：“你这东西虽好，我却看谁都可心得很。一根不够，需得给我十七八根才好。”
萧炎在旁边笑起来，觉得锦觅实在天真烂漫，随手将理出来的红线推给狐狸，却见他佯怒地瞪了他俩一眼，萧炎笑着说：“别瞧我，我也没人可栓。”
狐狸叫道：“这天界人才济济，美女如云，难道还不够你们挑的？再不济，也可将眼光放广些，看我的两个侄儿，一个艳若朝阳，一个皎若明月。啧啧啧，虽说是男子，可若能与他二人共度终生，也是不枉此生啊……”
他这厢不着调地感叹着，锦觅在一旁听得呆若木鸡、若有所思，萧炎在一边别过脸，气得双手握拳、面红耳赤。
润玉何等人物，哪怕是将他与任何一件风花雪月的风流韵事联系起来都觉得是亵渎了他，何况将他与龙阳二字……
我不气，我不气，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没人理——不对，我生病了师父肯定忧心……萧炎这厢铁青着脸胡思乱想，那厢老狐狸瞅着少年皱成川的眉头打了个激灵。
“不不不，小石头你别多想。我这也是为我两个侄儿的终身大事发愁，特别是你师父。唉！就为了那破命格，从小被土地拘在人界，连个外人都见不到！哪里来的桃花运呢？！”
“什么命格？师父在人间住过？”
狐狸奇怪地看了萧炎一眼，好奇道：“你师父竟没和你说？罢了，他定是怕你为他忧心，故而不肯多说。润玉因命格与常人不同，自幼被天帝隐去神格，派土地仙在凡间看护他成年。”
“后来不知因何缘故，润玉提前悟了仙道，天帝问他是何机缘，他竟也不肯多说。又过了没多久，他身上的封神禁锢渐渐散了，他却说要在洞庭为母守孝，是以只在神山封了仙君，多少年来都没再离开过那里。”
狐狸仙喝了口茶，又叹了口气：“我这大侄儿冷冷清清的，难得肯待你用心。”
“敢问狐狸仙，师父悟道那日是何年何月？”
红狐狸看着杯中浮浮沉沉的茶叶，极难得的愁了脸色：“这话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些年人间世道不好，连年的战争不止，百姓流离失所，官吏贪污腐败。润玉悟道那年，启国皇帝为了讨个吉利，改国号为定安。他悟道后，可巧敌国就收了兵，皇帝大刀阔斧地挖肉补疮，国运也渐渐好了起来。天界那会儿便有人传，这是紫薇宫的卦落了人界，改了运了。”
锦觅听了也微微吃惊：“果然英雄不问出处，小石头师父在人间长大，却有帝王命吗？”
萧炎脑子里乱哄哄的，只是重复着“定安元年、定安元年”这四个字。他只听自己迷迷糊糊地发问，那师父在人间时叫什么呢？
狐狸仙看看他，却笑起来。
“小石头不耐人间风花雪月的话本子，到对他师父的往事那么有兴趣。不过润玉命格特殊，下凡是为了躲灾的，他悟道之后世人皆忘了他。是以，他在人间的名讳八字，除了天帝、土地，便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萧炎浑浑噩噩地站在璇玑宫寝殿前，心里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像是一块碳被放在冰上煎着似的，说不出的滋味。
他又想起他在师父衣袖间、怀抱中无数次嗅过的温暖的香气，想起大雪里那件兔裘上的香气，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润玉时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这样一块平平凡凡的小石头，他那样清冷高雅的人怎么就青眼瞧上了他？
他打开门后如何问他呢？若他是云熙，他自然会对他千倍万倍的好，全心全意地报答他。可若他不是云熙，他又怎能这样贸贸然地问他，他若是尴尬起来……若是……
萧炎恍惚地站在门前，在推与不推之间思考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润玉推开了寝殿的门，他刚刚睡醒，大概是想出来瞧瞧天色，外袍还有些松垮，睡眼惺忪，眼角微红，头发披散在身后，清俊的脸上竟多了一分慵懒的艳色。
萧炎僵在原地，突然想到了狐狸口中一车又一车的风月故事……狐狸说什么来着……
楚王好色，后宫三千粉黛，环肥燕瘦应有尽有。楚王耽于后宫，终厌之，曰，虽说美女如云，阅尽千人，方觉不过尔尔。
润玉看到他也是一惊，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笑：“炎儿。”
狐狸还说什么来着……
后楚王出宫，遇一人，姿容之美天下间无一人可与其比肩。楚王见后失魂落魄，爱而不能忍，爱而不敢视，浑浑噩噩，恍恍惚惚。遂遣散后宫，孤身至死。
爱而不能忍，爱而不敢视，不敢靠近，不敢触摸。
他是水中明月，镜中牡丹，是星辰高悬天际，明珠藏于深海。
萧炎垂下眼，将眼底和心上的风花雪月老老实实安放起来。他说，师父，请许我去人间。
他是未见过三千粉黛，便败给了人间殊色的楚王，浑浑噩噩，恍恍惚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