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徒》05
萧炎醒来后身上并无不适，只是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东西留了个影子，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他又躺在床上出了会儿神，才发现自己已不在洞庭神山，反而躺在一处更加华丽精致的寝殿，垂落的水绿色纱幔将寝殿装饰得古典雅致，离床榻不远的小案上正悠悠燃着一炉安神香。
萧炎下床推门而出，瞧见寝殿外的石桌旁有二人相对而坐。背对着他的一人穿着一如既往的白衣轻纱，青瓷绣纹，黑发梳于玉冠，正缓缓倾茶——正是他师父润玉。
润玉将茶杯递给旭凤，缓声道：“炎儿昏迷数日，我不解其因又实在放心不下。这孩子提前化形，灵根不稳，虽有我替他调理，但终不如他自己修炼。我修习水系法术，与他相违，今日你前来，少不得问你求一部火系心法，替他固本培元。”
旭凤接过茶水答道：“兄长客气，不过是部心法罢了。倒是你，才几日不见，怎么收了个这样值得你费心竭力的小徒弟？我道怎么封神礼之后你就一直闭关不出，原来是为了他。”
“炎儿……”润玉言语间似有迟疑，随即浅笑道，“他与我颇有缘分，且天资聪颖，善良勤奋，若是你见到他也会喜欢的。”
萧炎听得认真，却没发现脚边早站了只通体洁白的小鹿，那鹿背上蹲了只雪白的小兔子。两个小家伙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歪头翘着他，小鹿见他半晌没有动静，便偏头蹭了蹭萧炎的小腿。
萧炎低头对上两双眼睛，被萌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啊”地喊出了声。
润玉有些着急得回过头，只见一人二兽面面相觑的模样，松了口气也温柔地笑开：“炎儿，总算醒了。”
“师父，”萧炎抱过小鹿背上的白兔，小跑到润玉面前，带了几分撒娇的语气，“我睡了多久？怎么竟错过了师父的封神礼？”
润玉拉他坐下，伸手探了探小徒弟的灵台，知他如今灵台清明，才终于安心下来。旭凤在对面看他师徒二人，心中竟有些吃味——润玉虽一向温润可亲，看似对谁都客气谦和，却少有人能真的令他亲近。
旭凤垂眸，将手搭上萧炎灵脉，潜心查探一番方道：“大殿这小徒弟确实天赋颇高，稍后我便遣人将平日所习心法给他，若有不明之处也可来栖梧宫寻我。”
润玉只点头谢过旭凤，三人又闲谈半晌，旭凤便见润玉略显倦意。想来他自任职夜神后昼伏夜出，又替萧炎伤神，这几日恐并未安心就寝，便不再多加叨扰。
润玉送走旭凤后依旧坐回桌前，伸手在白兔的额间轻轻点了点，那小家伙便凑过去嗅润玉细白修长的手指。萧炎见润玉支着额角半眯着眼睛，本以为他有事考虑，却发现师父呼吸逐渐平缓起来，竟在青天白日下泛起了迷糊。
他趴在润玉对面瞧他，师父是修雅清正之人，平日待人总是三分温柔七分距离，虽说给人温润之感，却也通身散着些清冷的气息，若即若离的叫人难以揣摩。但如今在他面前浅眠的润玉却显得格外柔软，嘴角甚至带着些许笑意，使他整个人看上去稚嫩了许多——竟有点像大雪下的那个孩子……
萧炎愣了愣，他近来总是容易将润玉和云熙联系起来，但实际上并无依据。他起身进屋给润玉拿了件披风，小鹿也跟着他满院子的跑。
待他回到桌边，润玉亦清醒过来，但想是累极了，眼里还不太清明。他拢了拢萧炎给他盖上的披风，抬头看站在他面前的小徒弟，轻轻地笑了笑：“炎儿，我好担心啊。”
小少年单膝跪在润玉面前，将脸埋在师父的膝间，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当当，下一刻便要溢出什么来。他何德何能，有这样一个人为他牵肠挂肚，又何其有幸，能一直陪着这个人。
日子就这样一日又一日地过去，他陪着润玉昼出夜伏，披星挂夜，牵着魇兽从虹桥这头走到天河的那端。润玉怀里揣着毛绒绒的，嗜睡的小兔子，在漫天的星海中转头唤他，千千万万的星辰碎在他眼底，他一笑起来，萧炎的天地都失了颜色，只有他一袭白衣的站在那里，温暖地，静谧地，恒长地站在他眼前，笑着等他的靠近。
原来人间关于九重天的一切想象都是错的，却也没错得离谱。九重天没有广寒宫，没有嫦娥，但有他的师父，他是天下至美。
清浊之气化人间万象，人间万象想不出九重天上的人。
润玉拿笔点了点萧炎的额头，皱着眉轻声道：“既说要研习书道，怎不专心？”
萧炎将目光移到纸上，只见润玉已落了几行字，行笔舒旷流丽，端秀清雅，自有一派风骨，他喃喃出声：“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润玉颔首，站到他身后握住他的手，执笔解释道：“这是人间诗经中的一篇，名曰《卷耳》。人间的孩子识字启蒙皆从诗经起，我研读下来亦觉颇有意趣。你今有心习书道，倒也可仿效人间学子，至此开始。”
润玉手指微凉，却执笔极稳，他这番话音未落，已同萧炎写下一曲卷耳。只是察觉小徒弟手微微发抖，耳尖也红了点，心下疑惑，投去关切的眼神。
萧炎定了定神，问道：“师父，人与仙有何不同？”
“无甚不同。”
“人界与六界有何不同？”
“无甚不同。”
“人与仙，与鬼，与魔，与妖又有何不同？”
金乌西沉，璇玑宫外的天空是九重天最先显现星辰明月的地方，润玉望着若隐若现的星光，无不感怀。
“并无不同，六界万物，本无不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星辰之下，众生无异。
